2015年1月23日 星期五

你會說什麼語言?從Blommaert的啟示談自身的語言學習史


「你會什麼語言?」看了一下問卷,勾了「中文」、「英文」和「法文」,接著就問你「熟練度」,譬如「精熟」、「尚可」和「略懂」。這是不知道做過多少次的問卷內容,就連一些語言學者都用這種方式來做量化研究,有時候會依此算出一些語言能力和身分認同的相關係數,然後下結論:「台語能力與台灣人認同沒有相關。」如果你跟我一樣說不出哪裡怪,那麼我推薦Jan Blommaert的說法。

Jan Blommaert是一位比利時社會語言學家,或說語言人類學家,特別擅長於語言議題的全球化理論建構,他在2010年出版的《全球化的社會語言學》(The Sociolinguistics of Globalization)中,談到「語言技能」(repertoire)。他說,語言技能的不同元素會看似為一個相對「扁平」的語言、語言變體、溝通技巧「並置」,好像一個語言拼盤一樣,如同當某人說他會英語、法語和荷蘭語,你的腦中就呈現一盤沙拉,有一塊大火腿上寫「英語」、有一片萵苣上寫「法語」,另外有一個切半的水煮蛋上寫「荷蘭語」,依照大小,這個拼盤表示著那個人的法語最強、荷蘭語最弱。這樣的「扁平並置」,Blommaert認為,會隱藏了實際語言資源間極端的差異,而被隱匿的差異其實相當重要,因為他們界定人們何時使用特定資源,以及他們如何使用這些語言。也就是說,只給你看一盤沙拉,你無從得知為什麼那裡會有一顆水煮蛋,水煮蛋什麼時候會夾在萵苣裡吃。

Blommaert特別強調,不同語言資源間的區別,能夠呈現該語言資源成為個人語言技能的軌跡,也就是這些他所謂的「社會語言學歷史」。他認為,「共時化」(synchronization)是語言技能讓他們自己被視察的方式,也就是不同語言資源被擺放在同個時空脈絡下,但本質上他們卻非共時,尤其是在我前面所提到的那種問卷中,這種現象特別明顯。Blommaert說,在社會語言學論述中,我們總是持續共時化一些事實上是多線的真實,他們其實是多重且非常不同的引線,引出人們的生命,以及他們所居的社會歷史。

基於這個說法,我便想陳述自身的社會語言史。我的母親是苗栗客家人、父親是外省第二代,外公、外婆說的是「大埔腔」客語,爺爺、奶奶說國語。從小我便在全國語的情況下長大,大約在小學一年級時,媽媽因為周遭鄰居都開始把小孩送往英語補習班而感到慌張,於是也把我送往了英語補習班,我還記得名稱叫做「加爾頓」,回溯過去,那時大約是2000年過後,亞洲金融危機剛過沒幾年,整個東亞陷入英語教育的大刀闊斧,英語在治理上開始成為國家能否進入全球經濟市場的關鍵,我大概就是第一批英語補習熱的孩子。後來中間停了一陣子,才換到了「何嘉仁美語」,我最後有印象、教我最久的外師是一個華裔加拿大人,「何嘉仁」使用「自然發音法」,導致我後來許多英語單字是嚴重的發音錯誤,譬如oo[u],因此我會把blood(血液)念成[blud]

媽媽並沒有教我客語,這是台灣社會語言學研究中典型的現象,就是無論爸爸或媽媽是客家人,通婚對象是外省第二代、閩南人或原住民,很大比例的客家人不會教小孩客語。我是陳水扁執政「鄉土語言教材」的第一屆(或第二屆),我還記得我拿著貼著回條的聯絡簿,問媽媽說我是不是要選「客語」?媽媽叫我勾「閩南語」,那時她說「閩南語」在社會上比較有用、比較多人講,我那時也滿開心的,因為選客語的人要被抽出來到另外一個教室上課,而我比較喜歡跟大家一起上課。

這邊要岔出來說一下,我的閩南語是看民視八點檔學的,因為我是一個重度電視兒童,並且尤其喜歡看連續劇,我第一齣看的是《飛龍在天》,恰巧裡頭的主角現實生活中根本不會講閩南語,台詞是硬背的,所以我的閩南語發音是「賈靜雯」教的,基本上,嗯,不太「標準」,尤其是腔調和濁音、尾音的部分。我還記得閩南語課本第一課是「無魚蝦嘛好」。

我的英文學習能力很強,除了發音因為自然發音所以很多錯誤外(英語有一半以上的字是外來語,自然發音無法預測),我對文法或單字的拆解格外地強,因此國中三年的英語幾乎是躺著過,我還會自己編講義給同學,甚至指正」英語老師教錯(現在想起來實在是不太好),其實一直到高中,對我的社交圈而言,可以說英語提供了很大的社會資本,因為我擅於用邏輯的方式(結構語言學)解題,所以同學喜歡問我英文,那常常比老師回答美國人就這樣說來得有用,我還在高中加入了英語會話社,一路成為在台上的教學,在那之前我也不怕公開講英文。

進入英語會話社後,我開始發現我的腔調既不美、也不英,發音好像也有些怪,比起那些台北市長大的小孩(不知道是不是有家教),我的英語似乎多了些台味,但也不至於電視上模仿的台式英語那種程度就是,在台灣對口音有強烈意識形態下,我漸漸不太敢開口說英語。最劇烈的打擊,是某次我在台上教學弟各種領域的單字時,連續把blood等字發音發錯,某位在台下看書的同屆同學直接對在台上的我說你發音發得那麼爛,怎麼還敢在上面教啊?雖然他私底下本來就常常向我炫耀他唱英語歌時的洋腔,但配合了當下的地理空間脈絡,自此我再也不敢在台灣人面前講英語,我寧可在非得用英語時,選擇用拼的方式說出來。

高中時,我基於興趣而在夏朵英語補習,夏朵的教學中有不少語音學和構詞學原理,這讓我開始對語言學產生興趣,英語對我而言開始轉而成為一種驗證語言是否有系統邏輯的實驗品,為了更理解英語,我在升大學的暑假買了法語學習書,在那之前是因為讀了布萊森的英語簡史這本書,得知英語有大量來自法語的詞彙,才想透過學習法語更瞭解英語,當然裡頭還有一些台灣人對法國的典型浪漫想像,我還記得我在台大外文系的口試時說,我想要學法語,因為那會讓我變得很浪漫(現在想起來快笑死),還有一部分原因是我對英語產生極大的厭惡感,我現在還不能確定為什麼,除了不愉快的語言歧視外,那年暑假到美國遊玩時,因為膚色(或被誤以為是中國人)而遭到的言語歧視,讓我連帶地對美國人所使用的語言感到負面觀感,英語霸權從那時候開始浮現在我腦中。

大一時,我便選修了法語,並且取了一個和我英文名字Alan雷同的法文名字Alain,至此我在各種媒介上,都寫我自己為Alain Wan,而不是Alan Wan,因為我想用法文對英文賭一口氣(現在想起來真幼稚,但也懶得改回去了)。修了一年法文後,因為時間因素暫時緩了下來。到了大三,因為想要修一門精神分析的課,但因老師留法,那門課擋修法文二,所以決定繼續修一年的法文二,同時在我參加客家青年編劇班後,加上地理學背景促使我對媽媽家鄉的關懷與加強的地方感,我的客家認同愈來愈強,於是我到中文系選修了客語,雖然老師教的是四縣腔,導致我現在說的和外婆說的不一樣,基本上很多字句無法相互理解。

因為法文二老師的教學風格,我開始對法文產生疲憊感,放棄繼續修習法文三。同時,太陽花學運後強化的台灣人認同,讓我在日常生活中開始喜歡把閩南語穿插著講,同時也受到我的閩南語腔具搞笑效果所影響,也在看完客家電視劇《在河左岸》後,不時地會用客語去回應別人的話。

大四上,因為看了來自星星的你,加上在那之前去韓國的良好印象,以及韓國愈來愈重要的文化政治角色,我選修了韓語;同時也因為學術興趣,希望對東南亞有更多認識,選擇不用學習新文字,並且似乎有法國殖民色彩的國家──越南──的語言,因為我以為會了法文後,學習越南語會有幫助。


我很難去描述每個語言的熟練程度,因為使用場域不同、慣用內容也不同,寫到這邊我更能理解Blommaert的意思,那些看似扁平而並置的語言拼盤,其實背後有一段難以被共時化的社會語言歷史。

沒有留言:

張貼留言